距作者家仅300米的楼房在战火中被毁
编者按
6月23日,以色列与伊朗签署停火协议,燃烧了12天的战火暂时得以平息。这场骤然爆发的中东冲突,曾让全球无数人悬心。连日来,国际媒体充斥着从百货大楼到电视台等目标被轰炸的消息,而冲突双方均具备核能力的现实,更让这场对抗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阴云。尤其当6月15日,著名的魏茨曼科学研究所遭遇空袭,消息传出,全球科研界为之震惊。
本文作者Yumi,正是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结构生物学方向的博士生。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火中,她用日记记录了自己的真实经历:居所与实验室在爆炸中受损、蜷缩在防空洞内修改论文、无奈错过受邀的重要国际学术会议,痛失向学界展示成果的宝贵机会&;&;
她的笔下,不仅有战争骤然降临的惊惶,更有门窗尽碎的断壁残垣、战火中惊恐的孩子与无助的宠物、趁乱而起的盗窃,也有那些分别来自伊朗或以色列的挚友与他们的亲人。这场战争的每一方,都在经历着命运被残酷撕裂的日常图景。
Yumi的日记,是宏大叙事下个体命运的切片,文字让我们看到,在这个看似坚固的现代文明世界里,人类悉心构建的秩序、理想与日常,竟如此脆弱,只需一点火星,便可能轰然崩塌,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痕。这些文字,是对战火无情最沉痛地控诉,更是对和平最深切的呼唤。愿战火永熄,愿世界重归安宁。
撰文 | Yumi
责编 | 李珊珊
● ● ●
〈 2025年6月13日 星期五 〉
这次以色列伊朗冲突的第一天,在最开始,没人觉得这会是什么大事儿。
凌晨三点多,我的手机突然震动并亮起屏幕,伴随着刺耳的"滋滋"声,屏幕上显示着"极度警报"。我的第一反应是设备或软件故障了,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提示。迅速搜索网络,确认以色列全国突然再一次进入紧急状态,而这凌晨三点的警报,是为了唤醒所有人,预报战争即将到来。
我先生原定早上八点飞离以色列的航班,因此也充满变数。行李已基本收拾妥当,我们一时有些无措,像往常一样祈祷一切如常,同时查看打车软件能否正常运作,并紧张地刷新新闻。奇怪的是,警报持续,却没有洲际导弹到来。不到一小时后,消息确认:机场关闭,紧急疏散,所有航班取消。彻底无法离开,反而让人定下心来。收拾好行李后,我们决定先休息,等天亮再想办法购买新航班,因为一般这种情况领空和机场关几个小时就开了。在以色列生活的人,对突发状况已近麻木,心态也相对平稳。
过了没多久,群组消息不断,我的本地好友在小群里问:"没明白。没有导弹,却拉‘极度警报’?所以他们凌晨三点叫醒所有人,就因为他们‘可能’等会儿要再叫醒我们一次?"
凌晨四点出头,我们循着指令在防空洞前等待。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声,原来是楼里的预备役邻居已换上军装,带着行李准备出发前往军营。上一次看到这种快速反应的景象,还是2023年10月7日。那一刻,我也隐约感到这次情况可能不同寻常。
晚上,局势逐渐明确,以色列与伊朗正式升级冲突。晚9点起,防空警报断续响起。大家拿起早已备好的各自的应急包有序进入地下防空洞。
第一天,我尚带着一丝惯常感,没有太多害怕的感觉,因为这已经是我经历的第三次伊朗袭击和第无数次洲际导弹警报了。防空洞内大多数位置都完全没有信号,我便整理起之前未修完的旅行照片,并开始清理手机里积压的八万多张照片。照片清理完我们依然在防空洞内,我便从应急包里拿出了我的银鹭八宝粥和夹心饼干,开始嚼吧嚼吧放松心情,并给周围邻居介绍我们大中华的美食。邻居们尤为好奇的是蚝油到底是什么味道,我们(中国人)烧饭都用些什么调味料,怎么煮好吃的拉面等等。开战第一天,时间就这样打发掉了。
〈 2025年6月14日 星期六 〉
又是警报、防空洞的一天。
中东夏日的热浪和防空洞内拥挤的气息令人不适,加上防空洞是常年没有人呆的阴森地下室,我感到皮肤瘙痒,仿佛身上不停有小虫子跳来跳去。站在角落里,不停地抓自己的腿,祈祷可以赶紧结束回去睡觉。过了一会儿,还在上小学的邻居妹妹穿过人群向我走来,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。她从小背包里拿出驱蚊水,指指我的腿,示意我涂上。原来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,虽然我把自己藏在了角落里,妹妹也早就看到我的不适并且努力想要帮助我。这份无声的善意,在压抑环境中格外清晰。
回到家,决定为她做点东西送给她当小礼物,我想让她知道善良是会被回应的。我从我剩余带回的婚礼物料中找到一把好看的蒲扇,用彩色扭扭棒拼出她的希伯来名字贴在了上面,并装饰上各种爱心和和花朵,希望这把她的专属扇子能在下次风扇没电时派上用场。同时,我想起她应该最喜欢粉色和紫色,因为她经常穿这两个颜色衣服,就连她爸爸背着的她的应急包也是粉紫色的,于是我又用一些粉紫色和银色珠子串了条手链。敲开了她家的门,她爸爸把她喊过来,我亲手给她递上小礼物,看到她收到礼物时惊喜的笑容,那一刻我心中也感触复杂。
这笑容给我带来沉重思考:在警报和防空洞中长大的孩子,未来会如何?很多科学研究表明,小孩在小时候遇到的心理创伤是会刻在脑子里跟随着一辈子的,我先生都要经常和我讲他小时候触电差点丢掉小命的故事,这些孩子又怎么可能不记得从小长大窝在防空洞里的恐惧感。我家小猫三个月大的时候第一次经历防空警报,那时候猫什么都不懂,只管自己睡大觉,直到现在猫一听到警报就冲向它自己的"防空洞"—我给他在床底下搭的一个小窝。连小猫都在过程中学会了恐惧和寻求安全感,这些孩子长大后又会怎么样呢。
每次我在网上分享这里的生活,评论里总不乏"加沙的孩子呢?""加沙的孩子没有未来"的声音。我无法进入加沙,但是去过约旦河西岸(West Bank)很多次,每次都努力接触和帮助那里的巴勒斯坦儿童和家庭。近年疫情叠加冲突,太多家庭生计艰难,去年有一位来自伯利恒的4个孩子的爸爸告诉我,西岸政府不管他们,在疫情期间起码以色列政府允许他们去耶路撒冷打工讨生活,而现在打仗,口岸一关是真的什么机会都没有了,吃饱都困难。的确,伯利恒这个靠旅游业生存的城市,毫不夸张地说,街上的店铺已经关掉了80%,没有游客就是没有收入,就是一家人挨饿。他告诉我,他们大多数普通人,比起政治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家庭,这种情况下宁愿以色列政府直接接管他们,起码不会让他们饿死在大街上。
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从西岸人口中听到这样仿佛很割裂的叙述,倾听他们的困境,我深感无力,而加沙所面对的,比这要艰难百倍,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。伊朗问题也一样,没有一个非黑即白的答案。无论是以色列,巴勒斯坦还是伊朗的孩子,都值得一个不必在恐惧和匮乏中挣扎的未来。那些被政治和冲突强行置于对立面的孩子,本质上又有多少不同?他们都是这场漫长悲剧中最无辜的承受者。
〈 2025年6月15日 星期日 〉
周日是以色列的工作日第一天。凌晨,我还在修改论文,计划白天居家办公、参加组会。还没来得及休息,防空警报再次拉响。这下不知要多久,我下意识抓起笔记本电脑,随人流进入防空洞。洞内一直闷热嘈杂。我在角落坐下,将电脑放在膝上。手指开始敲击键盘修改论文时,身体的燥热感似乎减轻了些,周围的交谈声也模糊成背景音。专注于文字和逻辑,等待导弹的恍惚感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替代。"心静自然凉"的古语,在此刻竟有几分体会。而我沉浸在工作里,恐惧感也暂时退却。
作者在防空洞修改论文的电脑屏幕
凌晨三点左右,更剧烈的警报伴随巨大的轰鸣声袭来。这次的震动完全不同,整个防空洞剧烈摇晃,头顶灯光晃动,墙灰簌簌落下。紧接着是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。"砰!——轰隆!!!" 洞内瞬间死寂,后便是大家发出"oy vavoy"的惊叹声(希伯来语里的"哦,天呐!")。所有人都明白,应该是我们的城市被击中了。我的住处距离本市唯一购物中心仅三百米。人们低声议论:"是商场吗?" 很快,手机上的一些图片和视频证实了猜测:那座熟悉的建筑旁浓烟滚滚。
警报解除后,我们走出防空洞,想去楼后查看因爆炸冲击波震开了的防空洞窗。绕到楼后,却看到地上散落着几只翠绿色鹦鹉的尸体,鲜艳羽毛在灰暗地面格外刺眼。朋友解释道这些鹦鹉是被爆炸声瞬间吓死的,心脏骤停。生命的脆弱令人心惊。过去三年,这座城市已被击中数次,但此次伊朗高超音速导弹的破坏力,远超以往想象。
作者家背后商场边的街道
玻璃窗已经全被震碎了
回到家,面对的便是一片狼藉:冰箱门被震开,高处的物品和盆栽摔落一地。万幸的是,白天已将窗户做了加固,玻璃没有碎,但多位朋友家中窗户尽碎。我的小猫惊恐地躲在床底深处,对最爱的零食也毫无反应,只是在角落里发抖。轻轻安抚完它并清理完地面后我刚想休息,工作群消息却疯狂弹出。俄罗斯同事发来消息:"我们单位魏茨曼科学研究所好像被导弹直接击中了,他家阳台上清楚看到多栋楼在起火!"
我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,觉得应该只是导弹碎片击中了空地吧,毕竟商场这边确认被击中了。然而,图片和视频不断涌入:癌症研究中心半侧楼体被烈焰吞噬,连接廊桥断裂燃烧,火光映红夜空。说实话,视觉上非常壮观。越来越多的照片让我意识到,我熟悉的建筑几乎都受损,未起火的也门窗尽碎。我们实验室尽管没有被直接击中,楼内的冰箱门全被震开,警报声此起彼伏。精密仪器系统也都受到了严重损坏。
癌症研究中心半侧楼体被烈焰吞噬
连接廊桥断裂燃烧,火光映红夜空
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失控感袭来。许多教授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。动物房的实验动物即使幸存,也难逃冲击波影响。瞬间被烧成灰的果蝇、细胞培养物更是不计其数。在我看来,最令人痛惜的是那些由绝症患者捐献的样本。许多肿瘤患者、罕见病患者在生命终点,怀着对科学和未来的信念,将遗体或组织捐献给威兹曼,他们相信威兹曼科学研究所能去推动科学前沿制出一些新药,也希望能给世界上其他病人一丝生的希望。几十年来积累的这些独一无二的生物样本库,连同那份沉重的寄托,在火光中都化为了乌有。这远非几篇博士论文的损失,这是人类对抗癌症以及其他疾病研究的一次重大挫折,是共享知识宝库的巨大缺口。
初步估算下来,有将近50个实验室受到影响,光是修复损毁的建筑和更换仪器等,耗资就要高达40亿人民币——这笔本该用于探索未知、推动进步的经费,被迫投入战争的深坑。这再次印证我一直以来都坚信不移的想法:文明的倒退绝非去比较谁更悲惨。我们共享同一个星球,面对共同挑战,在战争面前都是命运共同体。悲伤让我难以入眠,不知明日研究所将如何,工作如何继续。但今天是周日,是以色列的工作日。这里的生活在战争阴影下仍维持着某种秩序。于是,强迫自己休息,几小时后还有组会。
损失惨重的实验室
睡了一会儿后,我决定先趁着超市都还开门去街上买些食物,以免往后情况会更糟糕。走到大街上,映入眼帘的就是满街的碎玻璃渣子。街上很多店铺的门窗全都碎得一点不剩了,大家都只能紧急用木板挡住或扯一片布遮住。这个场面也不禁让我想起了上个月我家被入室抢劫的惨况,小偷趁我不在家撬开了大铁门的锁,把里面上了锁的木门砸了个稀巴烂,硬生生砸进了我家。整个家里被砸得一团糟,小偷把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个遍,看不上的都弄坏直接丢在地上,还在我婚礼前两周偷走了我的订婚戒指。幸好我的猫怂,躲得快,除了受惊以外没有受到过多的伤害。我很生气,但是也没有特别难过,一滴眼泪也没掉,毕竟钻戒没了以后还可以努努力再买,人猫平安就好。在战乱的地方,社会也必然是更加动荡的。以色列起码也是社会福利还不错的发达国家,都有人在战争期间要靠偷砸抢,就更不用谈饱受多年战争的那些第三世界国家了。
被小偷光顾之后的家
〈 2025年6月17日 星期二 〉凌晨,与好友罗女士通话,不到一个月前,她曾作为伴娘参加我的婚礼。罗出生在伊朗圣城马什哈德,幼年随父母去往加拿大,后赴美。我们在牛津大学读本科时相识,她当时一袭红裙令人印象深刻,我们的友谊也从那天开始。后来毕业后,我来以色列读博,她去了布朗大学攻读法语文学博士。
我们正聊着近况,她突然停顿,声音变了调:"等等,突发新闻!" 她快速读出标题:"以色列空袭德黑兰,目标击中伊朗国家电视台直播中的电视塔,主播直播中断&;&;" 消息令人震惊。罗立刻变得焦虑,因为她的亲人都在伊朗,父亲那边的亲戚都在德黑兰,而母亲的家人都在马什哈德。 她开始尝试联系父亲,过了一会儿,告知我联系上了,家人暂时安全,但她父亲说最担忧的是德黑兰地质结构易发地震,而这样的剧烈爆炸很可能会诱发大地震。
谁也没想到,这成为了罗与伊朗家人休战前的最后一次直接联系。随后,伊朗全国通讯中断。我们只能通过国际新闻了解德黑兰、马什哈德等地遭受空袭、爆炸以及马什哈德地震的消息。连日来,我们每天保持联系,互相陪伴,也尽力安抚她几近崩溃、不断哭泣的母亲,共同期盼战事结束。战争如此切近地撕裂着我最好的朋友的家庭,此刻我们不再是旁观者,必须成为彼此和家人的支撑,即使自身也身处漩涡。
〈 2025年6月18日 星期三 〉
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准备前往特拉维夫德国大使馆,希望能取回五月递交的申根签证护照,因为至今都没有消息。这场战争可能即将毁掉我博士阶段里最重要的一个月份。
被袭击后的特拉维夫市中心
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我被邀请去我领域内最厉害的两个顶会做报告,还争取到了和我业内顶尖大佬/我的未来审稿人一起就餐的机会。我被邀请去参加林道诺贝尔奖会议,这是年轻科学家一辈子只能参加一次的会议,而化学主题也是三年才有一次。我成为了全世界幸运的1/600被选中,也成为了以色列代表团里唯一的外国人。更可贵的是,我的摘要被参会者投票选中,这意味着我将在35位诺奖得主和将近千人面前展示我的科研成果,也是"化学前沿高光"板块里唯一的中国人。除此以外,我还受邀将前往默克(默沙东)的德国大本营参加今年的创新杯,我入选了竞争最激烈的药物发现组,今年全球有6个名额。这些机会说来好像很简单,但是背后是我无数个日夜比别人多付出的百倍努力。在以色列,争取资源的隐形壁垒始终存在且与其他国家相比非常夸张,而大多数的奖项与机会,我连入场券都拿不到,因为我是外国人。现在我的努力得到了响应,我的导师也全力以赴支持我,投入了太多的钱和心血。万没想到,目前阻挡我职业生涯前进一步的,会是那一纸签证,今天如果拿不到这张签证,我将失去这些全部机会。
在大使馆焦急等待一个多小时后,还是得到了坏消息:签证申请尚未开始处理。鉴于目前局势,使馆已经对公众关闭,仅服务德国公民紧急事务。走出使馆,坐在路边石阶上,失望、不甘和委屈让泪水无法抑制。我的导师也来电安慰,并商讨替代方案。我当然非常清楚世界上正发生更严重千百倍的苦难,个人际遇相较之下有多渺小,但这也的确是对我职业生涯的沉重打击。我需要时间消化并与现实和解,重寻希望,好好计划下一步努力的方向。
既然已经在特拉维夫,那就干脆去吃点好吃的吧。昨日盛传国防部大楼被炸,但街上多数店铺仍在营业。尝试了著名以色列来自加利利湖Buza冰淇淋的黑咖啡豆蔻味,浓郁醇厚的风味我超爱,也带来了些许慰藉。又吃了一碗拉面,拉面是典型的中东风味,不好吃,不过梅子酒味道还可以。吃饱喝足准备回家,步行去车站时,正好经过以色列国防部大楼。与想象中残破的景象截然不同,大楼完好无损,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光。市中心高楼林立,除大型商场关闭,公共交通和上班人群如常,仿佛昨日的空袭只是幻象。我从包里掏出我的一次性胶片机,记录下这以后将会被载入史册的时光。回程公交车上,刷到伊朗官方发布的视频:其领导人正轻抚一枚巨大的核弹头,配以威胁性解说。一股寒意顿时升起,这可能是自两年前哈马斯街头无差别袭击事件后,令我最不安的时刻。脏弹?核武器攻击?无人知晓伊朗会否在绝望中动用终极手段。看着窗外,我的内心纷乱。
〈 2025年6月22日 星期日 〉
又到了周日。凌晨工作群里,同事们还在安排白天的会议,试图在混乱中维持工作秩序。但现实是,过去十天我几乎都熬到凌晨五点最后一波导弹结束才睡,作息昼夜颠倒。更准确地说,几乎是只要没有导弹的时候我都在睡觉,保持体力。凌晨三点多,我准备休息时,本地好友撒女士发来一连串信息,英文全大写:"我们可能要进入三战了!!!"点开一看,原来是特朗普发推,美军已摧毁伊朗核设施。
撒是我本地最亲密的朋友,土生土长的巴勒斯坦人,虔诚的穆斯林。她的家族世代生活于此,直到1948年后成为被占领、被压迫的一方。我们常自嘲我们深厚的友谊源于共同的"夹缝"处境:在以色列,我们是"二等公民"和"非公民"。撒曾多次在边境为我与用"ching chong"羞辱我的士兵争执。我家遭劫报警前,她第一反应也是提醒我收起家中讽刺以色列的海报,以免被当地警察找麻烦。在阿拉伯世界,她因出生在这里拥有以色列国籍,被同胞视为"叛徒"。我也因坐标以色列,天天在网上被骂"精神鱿鱼",甚至经常收到"叛徒去死"的私信。撒虽然出生于一个穆斯林家庭,她身为家里唯一的女儿,父亲开店都以她的名字命名,支持她接受教育到现在读到博士。在家里人的支持和托举之下,她也相当争气,成绩一向数一数二,说着完全没有口音的阿拉伯语,希伯来语,英语和土耳其语。
那晚,我们在电话中宣泄对这个疯狂世界的困惑与无力,我们最担心的问题是万一核泄漏,当地无辜的百姓又将何去何从?后来我给罗女士打电话,她声音疲惫:"仍联系不上德黑兰和马什哈德的亲戚。妈妈一直在哭。" 她的平静比哭诉更令人揪心。此时此刻,几家欢喜几家愁,在我们为核灾难忧惧时,以色列社交媒体却弥漫着松口气甚至庆祝的氛围。很多人发帖:"考虑给未来孩子取名‘’或‘Trump’了","Trump是我的新挚友"。站在他们的角度,我仿佛也可以理解:伊朗核威胁的解除,意味着犹太民族未来数十年最大的生存危机暂时化解。他们期盼一个无需恐惧核毁灭的未来。那一刻,我的感受也越发复杂。一方面我对这种"庆祝"倍感不适,但另一方面,我的心底不可否认地升起一丝隐秘的庆幸:也许,我25岁死于核弹的威胁暂时解除了?这念头带着些许自私的羞耻感,但是人性就是这样,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,大多是自私的。
〈 2025年6月24日 星期二 〉
美军介入后,停火已成必然,唯一疑问是时间。很多人断言"就在今天",我半信半疑。但美军行动后,伊朗对以袭击频率的确锐减,日均警报下降到了仅仅一两次,这已经让我感到非常宽慰甚至有些感激。
昨日(23日)是小猫两岁生日。我去宠物店为他买生日礼物玩具和零食时,顺便给自己买了两块小蛋糕。将近凌晨为他简单庆生后,我突然感慨这只两岁小猫已历经"喵生"的大风大浪,我唯愿它余生安安稳稳幸福度过。收拾完已近凌晨,我边吃蛋糕边看剧,试图酝酿睡意。好不容易等到困意袭来时,撒女士信息又至——特朗普发推宣布停火协议达成!我瞬间激动了起来,对平民的惩罚是时候该停止了。好景不长,不到五分钟,撒女士又转发了阿语新闻,伊朗两大通讯社否认休战。随后以方确认停火,却再遭伊方高层否认。二十分钟内,消息反复,真伪难辨。我们也只能苦笑着说,等天亮看有没有导弹就知道了。凌晨四五点,伊朗官方开始"感谢军队",我预感这下应该尘埃落定了。停火时间定于清晨七点。根据过往与哈马斯、真主党、胡塞等停战经验,停火时间前必有一轮猛烈轰炸,所以我干脆决定不睡了。
小猫的两岁生日
凌晨五点,警报声如期而至。伊朗导弹密集发射,持续了两小时以上。我移至窗边寻找微弱3G信号,干脆在小红书上当起了"战地记者",以文字形式实时更新状况,网友也调侃"比新华社快"。清晨七点零三分,最后一次警报解除。我走出防空洞,拍下对面楼宇晨光中的景象,照片中仿佛一切都岁月静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我感念这短暂的宁静,12日战争暂时结束,这12天仿佛被偷走了一样,而我现在我只想回家上床睡个好觉。
然而,这是终点吗?答案不言自明。生活在以色列,意味着接受明日的不确定性。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近两年,没有人知道导弹将于哪个夜晚降临。我在十八岁初至此地,在希伯来大学学习《冲突解决》等课程。当时与来自埃克塞特大学的意大利教授同住,她教我阿拉伯字母,引我首赴约旦河西岸。此后,耶路撒冷成为生命驿站,我的每年夏天都在这里度过,一直到2022年我决定彻底搬来这里生活。七年前,小小的我在中东第一次看到炸弹爆炸的景象,彼时我年轻的灵魂,曾坚信这是一场因信仰而生的无解困局。七年过去,困局依旧,只是我早已不再相信这仅是信仰之争。人性的幽微与权力的倾轧,早已将其浸染得面目全非。而我,也渐渐习惯了与战争共存。
停战当日早上7点作者出家门时拍摄的对面楼栋
最后,感谢这十二天防空洞的隔绝,让我得以静心完成手头论文的最后修订,题为" DNA the logic of "。本周,我们将把它投往《自然》期刊,预印本也将上线于,欢迎感兴趣的朋友们阅读交流!这是我读博以来最大的愿望,希望文章能被顺利接收,不能的话就当作是这两年送给自己的战争纪念品吧。祈愿知识之光能穿透战火的阴霾,世界也能早日迎来和平的那一天。
(本文作者Yumi为魏茨曼科学研究所化学与结构生物学博士在读,之前本硕曾在牛津大学化学系就读,辅修圣经希伯来语和古叙利亚语,文章图片均为作者提供,作者日常还会用小红书账号分享日常生活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