界面新闻记者 | 王思思
界面新闻编辑 | 刘海川
从死刑判决到杀人罪被撤销，云南省永平县的杨徐邱共被羁押、服刑27年。2024年9月，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重审此案时，撤销了他的故意杀人罪，但保留了原判决中的强奸罪。
2025年5月，年逾古稀的他提出了1911万元的赔偿申请。目前，杨徐邱迫切希望能拿到这笔钱，但又忧虑赔偿金迟迟下不来，“我主要担心这钱我花不着。（到时候）你赔我几千万，我也不满意嘛。”
申请1911万元赔偿
杨徐邱原被判处故意杀人罪、强奸罪，2024年9月案件重审时，因事实不清，主要证据存在矛盾和疑点，该案被云南省大理州中院撤销了故意杀人罪。之后，杨徐邱针对强奸罪继续申诉，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（以下简称“云南省高院”）于2025年4月作出（2024）云刑再12号维持原判。
此前，杨徐邱已被羁押27年有余。其中，他因强奸罪所判处的10年，已自1993年7月3日至2003年7月2日执行完毕。
他认为，2024年的改判，意味着自己无罪服刑了17年，共6370天。
2025年5月，他提交了共计1911万余元的赔偿申请，包括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302万余元、精神损害抚慰金908万余元、今后医疗及保养余生身体费用500万元，及价值100万元的住房一套等。
杨徐邱代理律师、北京泽亨律师事务所胡磊律师介绍，根据《国家赔偿法》第三十二条规定，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，每日赔偿金按照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。最高人民法院下发通知，要求自2025年5月19日起作出国家赔偿决定时，对侵犯人身自由的赔偿金，按照每日475.52元计算。而杨徐邱被侵犯人身自由6370天，理应得到.40元人身损害赔偿。
8月，杨徐邱告诉界面新闻，他的赔偿申请已于6月22日被云南省高院受理。但因“案情复杂”，云南省高院对他的申请将延期作出决定。
杨徐邱身陷囹圄，源于同村一村民的死亡案。被害人李某某，与杨徐邱家相距700多米。在杨徐邱的讲述中，他与李某某及其丈夫为朋友关系，两家常有往来。
1993年3月25日晚，云南省永平县曲硐乡坡脚村村民李某某在自家堂屋被杀身亡。永平县公安局历时3个多月，未侦查出犯罪嫌疑人。此后因一封“匿名举报信”的出现，致使杨徐邱于同年7月3日被带走审查。
据知情人透露，那封匿名信中提到，“关于坡角（脚）村阿稳（李某某小名）被杀一案，本村社员玉中（杨徐邱小名）有很大的嫌疑。”另外，信中还提及，“杨徐邱几年前还强奸了本村女社员金某某。”
金某某家与杨徐邱家相隔200多米。杨徐邱被带走期间，金某某曾向警方控诉，她被杨徐邱强奸过2次。但那并不是金某某第一次讲述自己被强奸一事。
1988年，因田地相关的纠纷，金某某和杨徐邱夫妇打过两次架。据杨徐邱介绍，先是前一天，他的妻子与对方发生争执后被打伤。第二日，他前去理论时再次被金某某夫妇打伤。当时针对此事，两家还去了乡政府法律服务所做调解。杨徐邱为此曾索要20多元的医药赔偿。金某某不接受，反倒控诉他强奸过自己。
大理州中院对此于1994年4月作出（1994）大中刑初字第47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，因杨徐邱犯故意杀人罪、强奸罪，决定执行死刑。
判决书中，大理州中院认定：1993年3月25日晚8时许，杨徐邱身带匕首窜至李某某家，欲与李某某发生性关系，遭拒后，遂起杀人歹念，持匕首对李某某的胸、背部连杀数刀。两人搏斗中，杨徐邱又向李某某手、脚等部位猛刺数刀，见李未死，又从堂屋门外台坎上拿来一把钢板锄对李的头部猛击了一下，致李当即倒地，再持锄头又向李的右侧面部猛击一下，后逃离现场。最终，李某某因颅胸损伤及失血性休克死亡。
法院还认定：1986年9月，杨徐邱窜至金某某家菜园，欲与其发生性关系，遭拒便持匕首威胁，并刺伤金某某右胸部，对其实施了强奸。几日后，杨徐邱又窜至金某某家，再次对其进行强奸。
被撤销的“杀人罪”
杨徐邱不服该判决。他称自己遭遇了刑讯逼供，并多次提出申诉。
云南省高院于1994年6月作出（1994）云高刑二终字第213号刑事判决，认为原审认定事实清楚、定罪准确、审判合法，但“鉴于本案具体情况”，原判量刑偏重，改判杨徐邱犯死刑，缓期二年执行。
此后，杨徐邱继续申诉。据此前界面新闻报道，杨徐邱的儿子邱云波也曾多次给云南省高院和最高院寄申诉材料。
2017年12月，最高院审查认为，原审判决认定杨徐邱故意杀人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，作出（2016）最高法刑申25号再审决定，指令云南省高院再审。
2020年6月，云南省高院作出（2018）云刑再2号刑事裁定，撤销原一二审判决，将此案发回大理州中院重审。
杨徐邱在经过几次减刑后，同年12月，被刑满释放。
到了2024年9月，大理州中院作出（2020）云29刑再2号刑事判决，认为杨徐邱故意杀人罪事实不清，主要证据存在矛盾和疑点不能认定杨徐邱故意杀人行为，仍认定杨徐邱犯强奸罪，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年。
判决书显示，指证原审被告人杨徐邱的“匿名信”内容真实性、可靠性存疑；杨徐邱关于故意杀人的有罪供述与公安机关现场勘查、尸体检验情况不相符；证人证言不能证明杨徐邱作案等。原指控定案的证据没有达到确实、充分的证明标准，因此认定杨徐邱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，证据不足。关于强奸罪，法院认为，杨徐邱违背妇女意志，两次使用暴力手段，强行与被害人金某某发生性关系，其行为已构成强奸罪。
再审一审宣判后，杨徐邱不服（2020）云29刑再2号判决书“强奸罪部分”。他认为原判决的杀人、强奸都是刑讯逼供虚构事实。大理州中院是迫于最高人民法院、云南省高院两级法院的文书才进行的改判。上诉书末尾，他请求云南省高院“改判为全案无罪”。
云南省高院于2025年4月作出（2024）云刑再12号维持原判。
至今，杨徐邱拒不承认有过强奸，“凭什么说我强奸她（金某某）？她说我用刀杀了她胸部一刀，过了几天又强奸她第2次。怎么可能有这种事？她当时出血了，为什么不报案？”
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（2024）云刑再12号显示：金某某被杨徐邱强奸时遭到威胁并被刺伤，加之案发当年的时代背景、思想观念、所处环境及被害人或有顾虑等多重因素，在遭受强奸后未及时向相关司法机关提出控诉、向公安报警，不违人之常情常理。
如今，杨徐邱租住在距离永平县城1公里左右的地方。现年77岁的他，认为自己身体并不算好，“走上100多米就得歇一歇”。
让他深感困扰的是，现在被撤销了杀人罪，但强奸罪还在，免不了遭人背后议论。“说我是个坏人，作风不好，乱搞女人，就很看不起我。”
晚年困境
杨徐邱年轻时，靠一台碾米机发家致富，后来又购入粉碎机、拖拉机，一度成为附近村子的唯一万元户。
杨徐邱告诉界面新闻，几年前出狱后，他先在小儿子邱云波家里住了10个月。后因与儿子儿媳发生矛盾，他离家出走，被政府部门安排住进公租房。2024年9月，案件重审后，杨徐邱的杀人罪被撤销，他居住的公租房也被收走。他解释房子被收走的原因，“那意思是说，反正以后我都得申请赔偿，他们就不管了。”
现在，杨徐邱独自住在小儿子给他租的房子里，每月租金460元。他一个人在家里总待不住，总在外面转悠。
杨徐邱有两儿两女，晚年的生活主要靠子女们接济。他称自己每个月的零花钱，根本不够花。子女每次都是两三百地给，但他“有时候看病就得好几百块。”
杨徐邱心里清楚，因缺乏抚育之情，他与子女之间的关系较为淡薄。“小儿子虽然负担我的生活，但他心里不高兴，不情愿。”杨徐邱说，他当年被羁押时，小儿子才2岁多，“不是我养大的，没什么感情。”他的一个判断依据是，儿子每次来送生活用品，“丢下就走了，多余的话都不讲”。
他觉得这起案件让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。妻子独自抚养4个孩子，且忙于帮他申诉的奔波，2013年因病逝世。杨徐邱晚年归家后，子女们与他的关系也并不亲近。
据杨徐邱代理律师胡磊向界面新闻介绍，儿子邱云波给父亲在县城附近租房，是因为“他的案子还没有彻底平反，村里的人还是很歧视他。”
目前，杨徐邱除了想尽快拿到赔偿外，也希望能把自己的强奸罪撤销掉，“不然抬不起头，对子女和孙辈影响也很大。”杨徐邱介绍，他的大孙子即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，但碍于自己的案情，“政审过不了，不能考公。”
不过，在他看来，仅仅拿到赔偿还不够。杨徐邱还希望有关部门能向自己赔礼道歉，并在各大媒体平台发表声明，恢复他的名誉。
律师胡磊也表示，接下来，会继续帮杨徐邱做申诉代理，争取把他另一项的强奸罪罪名也取消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