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9月22日,改编自司汤达同名原著的音乐剧《摇滚红与黑》在巴黎戏剧宫首演,随即受到法国观众热捧,86场演出全部爆满,累计吸引5万人次观看。次年,它更斩获水晶球奖最佳音乐剧提名。
然而首轮演出过后,《摇滚红与黑》因资金问题停演,直到2019年才与中国民营演出机构合作,在石家庄、上海、北京、广州、深圳5城展开巡演。但次年巡演陷入停摆,只能以B站官摄在线上与中国观众见面。
今年9月27日起,《摇滚红与黑》终于重启中国巡演。其中,上海场的演出于10月3日至10月12日间,在上海前滩31演艺中心大剧场举行。
2019年度巡演的原班人马几乎全部得到沿用。饰演主角于连的法国歌手科莫,不少剧迷将他演绎的于连,视为最符合司汤达小说原著的一版于连。
和许多法国音乐剧演员一样,科莫也是透过电视选秀节目登堂入室的。2015年,他参加了选秀节目《法国好声音》的第四季,并因此结识法国电视一台的选角导演布鲁诺·贝尔贝雷斯。科莫很快获得了这一角色。而于连,也成为他演出生涯的第一个经典角色。在此之前,科莫完全没有戏剧经验。
“这不仅仅是歌剧,还是一个真正的音乐现场。”科莫在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表示。我们可以在舞台之上的廊桥里,看到一支完整的摇滚乐队。它近乎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,在情节进展的关键时刻,引入音乐作为句读。
不过,一般情况下,歌队也好,伴奏团队也罢,他们都会猬集在舞台两侧的乐池中,让音乐降格为戏剧的附庸。《摇滚红与黑》的摇滚世界却凌驾于舞台世界之上。
这并非受限于各个剧场的硬件条件,而是制作团队有意为之的安排。将摇滚乐队悬空之后,观众更能体认到摇滚的存在。当演员们说台词时,乐队隐入黑暗,作为对比,一旦情节按下暂停键,演员们开始演唱的抒情性的摇滚段落,乐队便重又出现在灯光之下。摇滚不再仅仅是剧情之上的浮沫,而是戏剧母题的一部分。
每当摇滚响起时,角色便陷入解离时刻。灯光也变成心理性的,像一条条在文字无边的黑暗中浮游的注释,它忽明忽暗,正如摇滚的节奏跌跌撞撞,应和主角动荡的内心。于连这样一位充满叛逆精神、平等意识的青年人,本身就是摇滚的绝佳受众。把摇滚引入《红与黑》的世界之中,就不再是时代的错配,而是让摇滚本身构成了对于连之阶级意识的隐喻。
当于连在第一幕结尾上升到摇滚世界中时,我们似乎开始相信,摇滚世界与舞台世界两者间的界限,也并非一贯如此分明,总有一种决心可以刺破它,在整部音乐剧中,惟有于连和贫民福利院院长瓦勒诺,拥有此种如同风中蓑草般苦涩的,不堪的,有时甚至卑微而丑陋的决心。可当前者走向自我毁灭时,后者却升任市长,飞黄腾达,原因何在?
将于连与瓦勒诺区分开来的,正是于连所拥有的那份对自我主体性的自觉,如同其在《荣耀向我俯首》中唱到的:“我要荣耀向我俯首/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/我不要纸醉金迷/我不要小情小欲/特权天赋/我要狂热爱情的伤口/我要你脖颈上的绳索。”
于连主体性的觉醒,亦是政治性的,司汤达从未将《红与黑》当成简单的情爱小说来书写,而是将其作为刺入复辟时代法国社会现实的一柄匕首来使用。
拿破仑是司汤达这部所谓的政治小说的隐秘主角。于连在某种程度上,正是一个坠入日常生活泥沼中的拿破仑,他不满足于既有的身份、等级和财富,渴望跻身上流社会。作为外省小业主的儿子,于连阴冷忧郁外表之下的野心,让人联想起大革命时期的雅各宾党人,他们同样是一群小业主,同样渴望用激进手段打破旧制度下的阶级区隔。
如果说雅宾党人代表着那一抹被噤声的红,于连所选择的神学路径,即是压制人性、暗无天日的黑。他之所以踏上这条道路,乃是因为在复辟王朝声色犬马的歌舞升平下,大革命时期平民子弟透过军功完成阶级流动的渠道已然关闭。
瓦勒诺却代表着纯粹的恶,如同莎翁笔下的伊阿古,他是一个近乎古典,缺乏内在心理的深度的反派。瓦勒诺服膺于资产阶级社会凝固的等级秩序,毫无反思地借由此种等级秩序确定其身份认同。他的心中并不存有那一抹被压抑的红,只有纯粹的欲望和嫉妒。
因此,我们可以将《摇滚红与黑》成功的一部分原因,归到原作者司汤达身上。正是他赋予这一简单明了的谋杀未遂案以丰富细腻的层次,正是他将于连的心理,放在时代的地层中加以还原。
音乐剧的三位词作者之一的扎吉,在接受M Radio采访时表示:“把司汤达的作品改编成歌曲非常简单。1830年,他谈论暴力、革命、社会问题,而爱就在这些之中!2016 年的今天,情况也一样:暴力、失业,很多类似这样严肃的事情,以及仍然彼此相爱的人们。我们根据故事情节来写歌词。”
音乐剧稍稍精简了司汤达小说中的人物。在第二幕中,教导于连“爱的艺术”的,原是一位俄国贵族。但为了让情节更加集中于原著中的爱情线,这一角色被替换为名歌手杰罗尼莫。在司汤达笔下,杰罗尼莫不过是一个小配角。《摇滚红与黑》中,他却成为了于连的挚友和导师,甚至于负责串场,以及向中国观众解释剧情的报幕人,都由杰罗尼莫担当。
除了这些微调之外,《摇滚红与黑》对司汤达原著的改编是相当忠实的。整部音乐剧都采取了一种近乎正统的构作方法,没有古今交织,没有华丽的道具,没有高深的戏剧技巧,没有打破第四堵墙的演出效果,有的只是音乐本身的力量。
无论是2016年在巴黎首演的版本,还是2019年及2025年的中国巡演版,《摇滚红与黑》几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舞台布景,实体道具也少得可怜,仅有几把复辟时代风格的椅子,一张摆满书的书桌。
甚至,该剧没有任何舞蹈场面,场次的转换、人物心理活动的呈现,往往透过屏幕、投影和3D图像进行。这些图像有时是交互式的,演员可以透过放大缩小图像,来展示情节。但当他们如此操作时,观众很难不感到出戏,因为他们的动作仿佛在使用一个巨大的平板电脑。
有时,多媒体图像的运用也能制造出相对精巧的舞台效果。譬如,剧中时常垂下的纱状幕布,它既充当投影,又充当舞台空间的区隔,将一部分情节敛在其身后赋予朦胧感。而在第二幕结尾,这柔软、暧昧的纱状幕布,竟成为困住于连的白色铁栏,一瞬间,我们忘却了幕布的物质存在,只看到那坚实且难以逾越的栏杆,这便是于连所遭逢的阶级壁垒的具象化。
这便是《摇滚红与黑》在沪上一票难求的原因之一,尽管剧迷们常戏称剧组经济状况拮据,但《摇滚红与黑》的每一个唱段,都与情节若合一契。词作者们选择了最为广泛观众认可的经典摇滚曲风,以一种一以贯之的浪漫音色,补缀着司汤达的原作,使之恢复其鲜活的当代性,并长久地铭刻在观众们心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