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| 贺一
编辑 | 阿树
战争,富人游客,狙击游戏。
三个原本不搭界的词,因最近一起诉讼,勾勒出一段残忍而疯狂的历史真相:2025 年 11 月,米兰检察院正式受理一份关于 " 狙击游客 " 的刑事诉讼。起诉人、作家兼记者埃齐奥 · 加瓦泽尼(Ezio ) 在文件中写道:在波黑战争期间,有来自欧洲的富裕人士付费前往萨拉热窝山上,参与 " 狙击游戏 "。
波黑战争,那是一场持续 1425 天的围城战役——现代战争史上时间最长的一次。约有一万名平民死于高处的枪口。但富人游客出于 " 玩乐 " 心态,参与对平民的猎杀,让这段历史以新的面目,重新浮现在世人面前。
这并非凭空的指控。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,加瓦泽尼就曾在意大利媒体的边角新闻中读到过关于 " 狙击游客 " 的传闻。但真正促使他行动的,是斯洛文尼亚导演米兰 · 祖帕尼奇(Milan Ž upan č i č)于 2022 年推出的纪录片《萨拉热窝狩猎》( )。
斯洛文尼亚导演米兰 · 祖帕尼奇(Milan Ž upan č i č)
" 一切的起点是那部纪录片," 他后来解释道," 我开始与导演通信,从那时起,我扩大了调查,直到收集到足够的材料提交给米兰检察官办公室。"
《萨拉热窝狩猎》基于一名匿名的前美国情报官的证词,他在围城期间亲眼见过 " 富有的外国人付钱给波黑塞族军的狙击手,只为能射击城中的平民 "。另一名证人、波黑政府军分析员埃丁 · 苏巴西奇(Edin Suba&;i ć)回忆,军方在审讯中听到过相似的供述。
加瓦泽尼称,参与狙击的游客可能多达百人,但目前尚未找到确凿的嫌疑人。那些人,在战争结束后,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,又回到了他们 " 体面的日常生活 " 中。
一位前波黑情报官声称,早在 1993 年他就向意大利情报机构 SISMI 报告过这些 " 狩猎旅行 "。几个月后,对方回复说:" 我们已查出行程从的里雅斯特出发,并已叫停。" 此后再无下文。那份往来记录被认为仍可能存于意大利国家档案馆。查证这一点,也是加瓦泽尼在起诉书中的正式请求之一。
纪录片《萨拉热窝狩猎》静态照片
这意味着——欧洲的安全系统,也许早已知情,只是选择沉默。
目前,案件仍在调查中。波黑塞族共和国的退伍军人称,相关指控是 " 彻头彻尾的谎言 ",塞尔维亚政府也通过外交部发表声明,称这些指控是 " 无稽之谈 "。但对萨拉热窝的幸存者而言,他们需要的不只是解释,也是一个迟到的回应。
围 城
1995 年 6 月 29 日,萨拉热窝。
一名士兵抱着孩子冲过街道,身后是一位怀抱婴儿的母亲。
两人拼命奔跑,躲避狙击手的视线;画面的一侧,一群市民站在遮挡物后观望,他们的表情既紧张又麻木。
在那时的萨拉热窝,奔跑的人、低矮的墙、空旷的街,镜头里的人总是带着同样的姿势——俯身、护头、冲刺,那是躲避死亡的身姿。
在波斯尼亚战争期间,平民冒着生命危险穿越萨拉热窝的主要大道
这座城市被围困整整四年。那是南斯拉夫解体后的血腥余震。
萨拉热窝,狭长的山谷四面环山,在战争中,这样的地势就成了天然的陷阱。成千上万的平民被困在低洼城中,暴露在山上塞族武装的炮火与狙击手的视线下。
围困期间,约有一万人在城市中被杀,其中包括 1600 名儿童;食物、燃料和药品几乎断绝。
通向机场的主干道——梅沙 · 塞利莫维奇大道(Me&;a ć ),因极其危险被称为 " 狙击手巷 "。影像资料中,人们沿着 " 欢迎来到地狱 " 的涂鸦墙奔跑。
墙面上有 " 欢迎来到地狱 " 的涂鸦
这种暴力,不是爆炸或屠杀的瞬间,而是一种精确而持续的恐惧。它被摄影记者的镜头记录下来,传播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与电视屏幕上。正如媒体学者苏珊 · 桑塔格(Susan ) 在 2002 年《 at War》中所论——战争摄影让遥远的破坏与死亡 " 可视化 "。
这也许是世界第一次看到一个现代欧洲城市在实时解体。
冷战结束后,南斯拉夫的多民族联邦迅速瓦解。1991 年,斯洛文尼亚与克罗地亚先后独立;次年,波黑宣布独立——穆斯林、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陷入撕裂。
波黑塞族在贝尔格莱德的支持下拒绝独立。那时的贝尔格莱德,仍是南斯拉夫联邦的权力中心,也是塞尔维亚共和国的首都。由斯洛博丹 · 米洛舍维奇领导的塞族政府,为波黑塞族提供武器、资金与政治庇护,使这场内战迅速演变为跨国冲突。
纪录片《萨拉热窝狩猎》静态照片
萨拉热窝原本是南斯拉夫最具多元性的城市之一:穆斯林家庭与塞族、克族邻里共处,清真寺、东正教堂与天主教堂并立。这种共生模式在民族主义者眼中,是必须被摧毁的幻象。因此,这场围城不仅是军事行动,更是对 " 多元共存 " 理念的围剿。
联合国维和部队的介入来得迟缓。所谓 " 安全区 " 几乎无力阻止屠杀。直到 1995 年,北约才发动有限空袭——那时,这座城市已在围困中支撑了整整四年。
萨拉热窝,成为现代战争的实验场——一个文明秩序彻底失效的空间。
玩 乐
" 游客 " 们是从位于意大利北部的里雅斯特起飞的。
那时的的里雅斯特,是欧洲地图上最靠近巴尔干的城市之一,也是一个灰色流动频繁的边境口岸。飞机降落在贝尔格莱德。再往前,便是战区。
据米兰检察院正在核实的起诉文件描述,这些人并非军人,也非雇佣兵,而是 " 普通公民 ":一些与极右翼圈子保持往来、对枪械充满热情的欧洲人。他们通过中间人,购买一种 " 服务 ",被送往萨拉热窝外围的山丘,化身 " 周末狙击手 "。
" 我们谈论的是有名望的富人、企业家 ",加瓦泽尼说," 然后他们回来,像往常一样继续他们的生活,在所有人眼中依然体面如常 "。他称,这些人犯下的暴力行为,并非出于政治或宗教原因,而仅仅是为了 " 娱乐和享乐 "。
萨拉热窝围城战中,超过 11000 名平民丧生
起诉书提到,至少三名来自米兰、都灵与的里雅斯特的男子正在接受调查,其中一人被指是整形外科诊所的老板。加瓦泽尼援引一份旧情报报告称,这些人由当地塞族民兵接应——那支部队效忠于塞族领导人拉多万 · 卡拉季奇,后者已在海牙被判终身监禁。
起诉书称,他们为这次 " 体验 " 支付约合今日 8 万至 10 万欧元不等的费用。同时,加瓦泽尼还在诉讼书中提到了一份所谓的 " 杀人服务价格表 ":儿童标价最高,其次为男性、女性,而老年人可以 " 免费射杀 "。
这些说法目前仍被视为调查初步假设,尚未由司法机关以公开判决形式证实,但它们揭示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前提:有人在战争的废墟中发现了暴力的商业可能。
这起传闻并非首次出现。
1995 年,意大利作家兼活动家 Sofri 在报道中写道,萨拉热窝的格尔巴维察区有 " 国际狩猎参与者 ",他们与塞族民兵并肩," 甚至在卡拉季奇(前塞族共和国总统)的电视上炫耀 "。
萨拉热窝的假日酒店在巴尔干冲突期间曾是记者们的驻地
2007 年,一名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 John 在海牙国际刑事法庭作证时表示,他听说过 " 狙击游客 " 来到萨拉热窝," 为取乐而射击平民 "。他说,他在 " 格尔巴维察拜访塞尔维亚消防员时 " 见过这些游客。
但这些证词没有引起进一步调查。直到 2022 年,《萨拉热窝狩猎》上映,导演米兰 · 祖帕尼奇在片中首次系统整理了这些证词,这个长期被忽视的指控才重新进入公共讨论。
祖帕尼奇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,他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可能," 猎杀人类听起来像一个都市传说 "。影片制作过程中,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寻找愿意在镜头前开口的人。一名曾在波黑军队分析部门工作的情报官员证实,他在战争期间负责调查过外国 " 猎人 " 出现在战场上的报告。
纪录片没有交代有多少外国人参与,也没有说明他们支付了多少钱,或者由谁组织。导演解释,这部分信息缺乏证据与证人支持。许多证人最初同意发声,但后来拒绝在镜头前出现。
狙击手会从波斯尼亚塞族控制的俯瞰萨拉热窝的地区向平民开枪
纪录片播出后,引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。在波黑和塞尔维亚的媒体上,它被斥为 " 侮辱 " 和 " 谎言 ";而在意大利,它唤醒了另一种沉默已久的记忆。
在战争结束后的二十多年里,波黑战争的叙事被迅速纳入 " 民族和解 " 与 " 重建 " 的框架。各国政府和国际机构都倾向于封存旧档案,以维护表面的秩序与外交平衡。而像 " 狙击游客 " 这样的说法——牵涉外国富人,甚至可能波及情报合作——太具颠覆性,无法纳入战后记忆的结构之中。
但如今,意大利有机会去着手解决这一问题,给公众一个答复。欧洲内部的政治变化——右翼力量的复兴、暴力影像的再度泛滥,也让他们重新去追问:人类的暴力欲望究竟来自何处?
文明的外壳之下,是否仍潜伏着那种可以被唤醒的黑暗?
等 待
埃齐奥 · 加瓦泽尼不是唯一一个接起这段调查的人。参与起草起诉书的两位律师——亚历山德罗 · 布里吉达( )与圭多 · 萨尔维尼(Guido )——在意大利司法界都以处理复杂历史案件闻名。
布里吉达曾参与阿根廷与智利军政府时期 " 失踪意大利人 " 案件的跨国追责——那是二十世纪最黑暗的案件之一,数以万计的人在独裁统治下被秘密拘捕、酷刑折磨或 " 被失踪 ",其中包括数十名拥有意大利血统或国籍的人。
这些案件也促使意大利司法系统在欧洲率先建立起跨国追责机制。
萨尔维尼则是意大利 " 铅色年代 " 反恐调查的重要人物,曾追查极右翼恐怖主义与秘密军事网络 " 格拉迪奥 " ——一个冷战时期由北约支持、名义上防御苏联入侵、实则长期暗中影响意大利政治的体系。
纪录片《萨拉热窝狩猎》静态照片中的军人
正是在这样的传统下,意大利社会始终对隐藏在权力与体制下的暴力保持警觉。这种历史与司法的延续,也让它成为一个愿意主动触及过去黑暗的国家。
"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,已经很难再有什么能让我感到惊讶了," 布里吉达说," 但这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仍让我震惊。经历过阿根廷‘死亡航班’那样的案件之后,我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一切。"
他补充说,涉案人群 " 是一群罪犯,有着相似的特征——邪恶,或许带着某种意识形态驱动,热衷武器,常出入射击场。"
这样的案件让人感到的恐惧,不仅来自其残忍的方式,更在于它所揭示的文明崩塌之后的真空。
社会学家齐格蒙特 · 鲍曼在《现代性与大屠杀》中指出,真正可怕的并非暴力本身,而是它如何被制度化、被日常化——当理性、官僚与冷漠共同运作时,暴行也能以 " 文明秩序 " 的名义被完成。
纪录片《萨拉热窝狩猎》静态照片中的平民百姓
在萨拉热窝,暴力换了一种面目。它不再依附于国家机器,也不再服从意识形态的命令。它从公共结构中脱离,进入个体的欲望;不再以目的为驱动,而以 " 体验 " 作为诱因。
1992 年,俄罗斯作家爱德华 · 利莫诺夫出现在萨拉热窝郊外的山丘上,与塞族领导人卡拉季奇并肩,手握机枪向城市方向开火。这幕场景被英国导演帕维尔 · 帕夫利科夫斯基拍入纪录片《塞尔维亚史诗》( Epics),成为那场围城中最具争议的影像之一。
后来,利莫诺夫辩称自己当时是在靶场射击,镜头角度让画面看起来像是在向居民区开火。
但那一刻的象征意味依旧令很多人感到不安,在战争的废墟上,暴力成为可以被观看、被体验的旅游项目。对那些付费参与 " 狙击游戏 " 的人来说,他们不过是把这种行为向前推了一大步。
心理学家埃里希 · 弗罗姆在《人类的破坏性剖析》中称这种现象为 " 恶性侵犯 " ——那不是出于生存的防御性冲动,而是一种对控制与支配的迷恋。这些游客杀人,也许只是为了证明 " 我可以 ",即通过作恶,让自己的生命 " 生效(to )"。
《人类的破坏性剖析》
米歇尔 · 福柯提醒我们,现代权力并不总以压迫的形式出现;它常常通过塑造环境,使某种行为变得 " 可行 "。在当时的萨拉热窝,正是这种 " 可行 " 让暴力发生。
当国家失序、法律体系崩溃、国际社会保持沉默,暴力就被重新赋予了合法的空间。在那片空白中," 我可以 " 成了新的权力语言,也足以成为行动的全部正当性。
如今,萨拉热窝围城战役的幸存者在等待一个答案。
杰米尔 · 霍季奇,九岁时经历围城,如今创办了 " 狙击手巷 " 影像档案计划,用旧照片保存那座城市的记忆。他说,那些发现对他并不意外—— " 当时的周末,总是格外危险。"
纪录片《萨拉热窝狩猎》静态照片
" 总有消息在流传,说外面的人来向我们开枪," 他回忆道,"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,但那些狙击手依然逍遥法外,而我们的检察官什么都没做。我只希望,这次来自意大利的调查不会再次被遗忘。"
他停顿了一下," 我哥哥是在打网球时被狙击手杀死的。我们永远不会知道,那颗子弹是不是别人付钱买的。"
